金砖地锃亮,走在上面能倒出人影来。她敛着神上前蹲福,“给皇帝哥子请安。”
皇帝嗯了声,“起喀吧!人见了?怎么样?”
糖耳朵起身,看见御案边上还站着弘巽,他脸上憋着笑,怎么看怎么捅人肺管子。她这会儿且没空搭理他,皇上点她的卯她得先回答,因道:“回二哥哥话,人见了,觉得不怎么样。”
她是最小的妹妹,和别的姊妹不能一概而论。别人见了皇帝要恭恭敬敬叫声万岁,她不是。她开口闭口喊哥哥,那句“皇帝哥子”是她的特权,擎小儿就这么称呼的,皇帝听惯了,也觉得很顺耳。
养心殿正间里没座儿,皇帝叫挪到东暖阁去,赐了杌子,兄妹三个促膝谈心。皇帝四十来岁的人了,天下之主,神情威严不在话下。只不过宇文氏盛产美人,就算在那雕龙髹金大椅上坐着,还是掩不住堂堂好相貌。人一漂亮,要镇住朝纲非得天天板着脸摆谱。皇帝不常笑,可是见了那小兄妹俩,就有点招架不住。
刚才糖耳朵说不怎么样,他感到很无奈,“这三个是朕精挑细选的,样貌出众,又出身簪缨,到底哪一点不合适?你可不能这么下去了,你十三哥是爷们儿,爷们儿晚娶亲没什么,男人越老越俏么,女人不是的。女人过了二十就不值钱了,你得知道这个道理。”
糖耳朵应个是,“您的话我记在心里,可这种事儿也强求不得。我早前见了皇后娘娘,她也和我说了好些。您瞧我这么个境况,给您和皇后招了麻烦,是我的不是。”
皇帝一声长叹,“朕知道你口头说得漂亮,办起来可没有半点体念我们的心。你也不小了,听点儿人话吧,啊?”转头对弘巽道,“赶紧的,你也劝劝。”
睿亲王刚要开口就被她堵住了,“你别吱声儿,吱声儿我可呲达你!”她转过身子对皇帝一笑,“二哥哥您不知道,我上回听他和十二哥逗咳嗽,说六哥的侧福晋能生,管人家叫子孙窑。您听听,这话多糙啊,该当从他嘴里出来么?嫁了人就成窑了,这我不能干。”
弘巽嘿了一声,“这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呐?不带这么祸害人的!自己死活要做老姑娘,还要憋着坏拉我下水。回头我得给阿玛写道折子,问问云南白药治不治缺心眼儿。我说你,长得也就这样,还想挑个神仙似的额附不成?”
糖耳朵忌讳别人说她不好看,先前还在皇帝跟前端着,被弘巽点了尾巴尖儿可惹恼了她了,憋半天回了一句:“你才夹生呢!咱们一个妈,我不好看,你也俊不到哪儿去!”
那句夹生差点没叫皇帝笑出来,正了正脸色忙打圆场:“得了得了,不是论美丑的时候。皇阿玛上了年纪絮叨,一个月一封密折打听,叫朕怎么办?这种事不像国家大事,大马金刀说办就办了,得挑合适的,要你们喜欢的。这不行那不行,这怎么处?朝里但凡能想到的都瞧过了,要学识身手过得去,可选拔/出来的都不称意儿,朕是没法子想了。”
“您也说这种事儿急不得,且看着吧,兴许姻缘不在紫禁城里。”她脸上带着献媚的笑,“不说别人,就说正宫娘娘,不是二十来岁才遇着您的?瞧瞧嫁得多体面呐!”
皇帝板着脸道:“皇后那是在宫里当差,身上有差事的和你不一样。你是金枝玉叶,拖到二十岁像话吗?”
弘巽得了话把儿在边上敲缸沿,“她是要学叶赫老女呀!我可告诉你,年纪越大越没行市,别到最后凑合嫁,那就没意思了。这儿就咱们兄妹,你到底想挑什么样的放个话,咱们照着找,成不成?”
她端端正正坐着,身上石榴红遍地金葫芦双喜袍子衬得脸盘花儿似的。东暖阁里烧地炕,一室温暖如春。她转过头,透过步步锦的窗屉子往外看,下雪了,雪沫子撒盐一样纷纷扬扬。她想起记忆里有这么个人物,眯着眼儿慢慢地说:“我想找个大高个儿,眉眼漂亮的。说话的时候嘴角带着笑,声音要好听,举手投足要从容有度。经得摔打受得捧,见人不能呼呼喝喝,要和气文雅,得上得了台面儿。要紧时候还得镇得住,打扫一下嗓门儿就能大杀八方。”
皇帝陷入沉思,她每说一句范围就缩小一截,到最后细思量,居然半个合适的都没有。
睿亲王吊起了眉毛,“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?你别不是看戏本子看迷了吧!我宫里宫外行走了那么些年,一个都没遇着。听你这几句,越听越觉得那人是个佞臣。本朝河清海晏,你想干什么呀?说话笑嘻嘻的,那是狗摇尾巴的太监。声口好听的,那是梨园里的戏子,还得是唱青衣的,你喜欢那样的?”
弘巽把和她抬杠当成买卖来做,糖耳朵也不拿他当回事,按着膝头道:“那是你见识浅忘性大,何必一句话就说死了呢!万一将来见了,岂不活打了嘴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