固伦公主

第15章(2/2)

楼慎的神情愈发谦和了,“这是无心插柳的事儿,也是您福泽深,顺笔就救了一个人。至于宗人府督办,朝廷也有朝廷的顾虑,毕竟是犯官之后,怕撒出去不加约束,万一成了气候,将来对社稷不利。”

糖耳朵是直率人,大刀阔斧一摆手,“我要是章哥儿,有多远躲多远,还回来捅这灰窝子,给自己招不自在么?老辈里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,翻案子也翻不准,一双筷子还能把海搅出浪来?自己偏安一隅好好的活着,替爹妈家里人活着,那就是最大的孝敬。”

一个看似荒诞的金枝玉叶,能有那么清醒的处世态度,这点叫他没想到。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难脱手的麻烦,因为实在太尊崇,旁的公主压根没法儿比,但凡她一随性,就给人一种恃宠而骄的跋扈味道。她真是这样的吗?凭这几句话,他瞧得准她至少是个明白人。只不过很多时候收不住性子,愿意装糊涂,这点随她亲哥,说到底,还是碍着皇太后的出身。

当今太后并不是太上皇的原配,曾经是个充入掖庭的亡国帝姬。很多人觉得覆国之后嫁给仇人,还能一心一意过日子,不知是多没骨气、多不知羞耻的事儿。其实说白了,那是没经历过坎坷的人才有的铮铮铁骨。嘴皮子一张一阖,说起来容易。纸上能谈兵,唾沫还能载起巨轮来呢,可那些都不是真本事。人处在绝境,容不得你挺腰梗脖子。像她说的,筷子插在海心里,能搅得起浪吗?你要志气,行啊,伸腿瞪眼就完了。不过人要一死,也没以后那些事儿了,想扳回一局,大概也得等下辈子了。

“您说的在理,可百样人有百样的心思,朝廷未必这么想。”他笑了笑,“所以粘杆处的人四处奔走,各县的户籍册子都查烂了,一直没有下落,或许人不在了,已经死了。”

她愕然,“可别,好容易逃脱了,还死在外头,不是功亏一篑么!”

这么闲聊着,经过一群人。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听见内围有人起哄,吊高了嗓门吆喝:“打死这个反叛,替他旗主子教训他!”

北京人看热闹爱架秧子起哄,这么一来斜街赛过广和楼。大伙儿攮起来,有攮就有脚下不留神的,一推一纵送,几个人直往他们这儿撞了过来。

本身就挨得近,要想躲开,时间够不上。糖耳朵是做好准备的,大不了撞一下,运足了气蹲住,过去就过去啦。她这么想,楼侍卫不能答应。半拉主子在跟前,被一些下三烂的人刮蹭到,那是他做侍卫的失职,是十分扫脸的事儿。本就是练家子,打布库玩儿似的。别说抵挡,就是七八个一块儿上,照样撂倒。

于是踅过身把人护在胸前,胳膊肘一挡,几个打游飞的擦过去了,最后一个照准了撞上来,被他毫不手软地打了个大脖溜①。

他那头使力,这头就有点顾不上。胳膊把她圈紧了,她几乎是半趴在他怀里。糖耳朵一生不羁半生磊落,还没和爷们儿这么贴近过,再厚的脸皮也架不住。这是突然的惊喜,老天爷开眼了!她原先觊觎他的美色,还想过占他便宜,可也只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。到底是大姑娘,能把大老爷们儿怎么的?如今不同,他搂着她,多自然而然的事儿啊!安逸坦荡的胸怀,还带着那么点儿小茴香味儿……那什么,果然与众不同,叫人心旷神怡啊!

“没事儿吧?”他低头问她,大庭广众不能用官称,就只有掐头说话,听上去反倒更和软了。

糖耳朵心跳如雷,其实是害臊,可看着像吓得动不了窝了似的。楼慎心想作孽的,把这么厉害人物愕成了这样,更迁怒那几个人。温声让她别怕,叫小宫女把她搀到一边去了。

“姥姥的,怎么着?挡横儿?”被隔开的几个人是一伙,很快估量了对方的实力。身板架势似乎不好对付,可再一瞧脸,这阳春白雪的长相,能是多厉害的角儿?大伙儿凑做堆壮胆儿,咧着嘴大笑起来,“我当哪路神仙,原来是个小白脸儿。瞅这娘们儿唧唧的样儿,学人强出头么?”

楼慎冷着脸扫他们一眼,拂了拂袖子道:“当街顺人钱袋子,这买卖我见过,来钱快吧?所以看见个齐头整脸的就敢往上撞?”言罢又哼了声,“也不瞧瞧爷是什么人!”

那几个人一听,面面相觑。扎在人堆摸钱不是什么好活儿,叫衙门拿住是要问罪的。干得这么隐秘,谁知这人一眼就瞧破了,那还了得!人就是这样,越胆怯声儿越高,“好小子,红口白牙诬陷人么?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顺钱了?抓贼拿赃知道么?敢情是瞧咱们爷们儿好欺负?”

“甭和他费口舌,给他点儿厉害瞧瞧。”一个三尖葫芦头的孙子拔嗓子叫起来,脑袋后头一根辫子细得筷子似的,声气儿也不响亮,像宫里净了茬的太监。他摩拳擦掌上窜下跳,“不把这小白脸打成窝瓜,哥几个还有脸混?回家抱孩子去吧!”

这头也要打起来了,刚才看热闹的立刻分了堆,一时热闹得像天桥底下的杂耍班子开锣。大伙儿鼓掌叫好,一对五,这是难得遇上的盛况,比那儿教训奴才有意思多了。

脆脆是个小丫头,没遇见过这样的阵仗,愣眼抓着糖耳朵的手,抖抖嗦嗦道:“主子,怎么办呐!他们五个人呢,没的咱们楼侍卫吃亏,奴才回去叫人吧!”

糖耳朵也着急,不过她这人有急智,想了想说用不着,“瞧我的!”手卷喇叭放声大喊,“楼侍卫,别客气,把他们都打趴下,回头万岁爷有嘉奖!”

人堆里一听这茬嘀咕起来,“是个侍卫?宫里的?”

“瞧模样就是个吃/精粮的,这几个孙子麻烦大了,惹谁也别惹侍卫啊!”

“这回可有好戏瞧喽……”

街面上混的,都对侍卫有点儿怵。这伙人给皇帝开起道儿来简直像锄头、像镰刀,所到之处寸草不生。他们没什么人情味儿,谁挡驾就灭谁,敢跟他们叫板,横是活的不耐烦了。

那几位这才想起来瞧人家腰上,好嘛,果然别着内侍卫的牌子!这下可慌了神,立马像淋了雨的泥胎,惶惶然不知怎么办才好。

到了这份儿上还倔什么,赶紧撒丫子跑吧!哥儿几个合计合计就要撤,楼侍卫叫慢着,这时候人堆里出来两个戈什哈,满脸的横肉丝儿,双臂一展拦住了他们的去路,“我们爷喊话,你们敢不听,想上阎王殿喝茶是怎么的?”

那几个人没辙了,连打拱带作揖,“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,您看不是什么大事儿,你大人不计小人过,放我们走得了。”

“那不成,我耽误你们脚落地了,得给你们一个说法。”楼慎似笑非笑道,冲人群喊了声,“诸位摸摸兜儿,瞧瞧钱袋子还在不在,不在的跟着上衙门,到时候自然就有了。”说着吩咐戈什哈,“把人送到顺天府,请高大人明断。”

两个戈什哈声如洪钟,应了个扎,老鹰抓小鸡似的提溜着几个毛贼往府衙方向走,身后还跟着一串骂娘的。

这么一来像秋风扫落叶,转眼街上空旷了。糖耳朵翣翣眼,“这就完了?是我那一嗓子太管用了,要是晚点儿喊,兴许还能瞧你露一手呢!”

楼慎才想起来有失礼的地方,呵了呵腰道:“刚才情急,对公主多有冒犯,奴才给您陪不是了。”

他奴才长奴才短,糖耳朵觉得大可不必,“人前自谦也就罢了,我曾说过的,私底下处,用不着这么说话。我不是个爱计较的人,如果时时刻刻把规矩摆在心上,就不会下车和你一快走了。”略一顿,想起来他身上那股子小茴香味儿,便喃喃道,“我阿玛熏迦南,我皇帝哥子熏龙涎,你倒奇怪,熏小茴香,这是什么章程?”

楼慎被她说得奇怪,低头嗅了嗅袖子,脸上有点发窘,“这不是有意熏上去的,我出门前往厨里去了一趟,底下人正预备羊肉锅子,顺便帮了个忙,就沾上味儿了。”

糖耳朵觉得这人愈发有意思了,“好好的侍卫干着不凑手么,还去当厨子?”

他笑道:“说起来没脸,平时下了职,除了读书习字没什么可干的,偶尔也去厨里看看。父母跟前孝敬的地方有限,能伺候一顿饭,是我做儿子的本分。”

一个武将不光图身手,自身修为也不落下,没事还爱捣鼓吃食,这种人真少见。最要紧的是寇海打探回来的消息,说这位侍卫班领还未娶亲,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。现如今这世道,要找这样的人可难。糖耳朵越瞧越称心,挑人不过是品德操守,这两样齐了,旁的也没什么可说的了。

“君子远庖厨,你倒是个不拘小节的。”她学他的样子背着手摇头晃脑,“不拘小节好啊,我和我哥子都这样,自己活得痛快就行,忌讳得多了累得慌。”

他夷然一笑,“横竖我算不得君子,也就没那么多讲究。只不过这个事儿不能传出去,叫外头人知道了,恐怕落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名声就不好了。”

糖耳朵戏谑道:“那你怎么不瞒着点儿?万一我不留神在宫里说走了嘴,回头你可能就要得个楼大厨的尊号喽!”

楼慎却看她一眼,“奴才在您跟前是个草芥子,听凭您的驱使。别说一个厨子的名儿,就是要奴才粉身碎骨,奴才连眉头都不皱一下。”

这么抽冷子表忠心,真叫人觉得无所适从。糖耳朵古怪地打量他,这人先前宁折不弯,到现在又是这么个转变,真叫人摸不着首尾。她没好说出口,其实粉身碎骨大可不必,常这么说说话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