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
夜深了,鲁公府二房的佛堂才刚刚结束诵经声,良二夫人面带倦色的走出。
谢家三姑娘谢兰蓉莲步轻移上前搀扶她胳膊。
“跪坐这么久,二夫人小心脚下。”她柔声道。
“傻孩子,我与你母亲是手帕交,叫我姨母便是了。”
“是,姨母。”谢兰蓉甜甜道,一张脸妍丽若春晓之花。
良二夫人失去爱子,不得不靠参悟佛法祛除伤悲,在佛堂待了个把月,看上去越发慈和了。
良三夫人给她倒了杯茶,面有忧色。
“怎么了?”良二夫人问。
“还是江陵马场那边的事。”良三夫人用帕子沾了沾嘴角。
“无妨,继续说吧,三丫头是自己人。”
良二夫人歪在炕上,三丫头仔细的为她捶着腿。
“天字号的那匹战马昨儿夜里……没了。”良三夫人叹了口气。
天字号乃江陵培育最强耐力种马的特殊马场,有多特殊,周围巡防的官兵皆按皇城禁卫军的标准挑选,关卡重重,与其说是马场,倒不如说是一个最为严苛的军事基地。
当年蓝嫣芝带回的《马经》第一卷,令良氏得以更精准的挑选、驯化野生良驹,再经特殊的喂养方式,打击的匈奴战马闻风丧胆。但经书最后一页,清清楚楚的写明:此法存在致命缺陷,数代之后,完全退化,与普通京马无异,甚至还会出现体质衰弱的症状。
昨夜死掉的战马应验了这句诅咒。
由于战马的黄金使役年龄是三到十岁,因此京都三千营、兵马司乃至大齐二百多个卫所,每年都要调拨若干匹用以替换退役或者意外伤亡的战马,而每隔十年,良氏还要向戍守边疆的军队提供数千匹威慑匈奴的优良战马。
如果天字号的马有问题,京都和各卫所的需求尚能应付,但十年一换血的戍边战马可就悬了,那代表鲁公府将很难续写江左豪门的传奇。
人,一旦尝过了顶端的滋味,岂会再想走下来?
良三夫人呐呐道:“今年边境不太平,虽是小打小闹了几场,但伤亡在所难免,老爷说戎亲王可能会上折子,请求提前调配军需,那样一来,咱们的时间可就不多了,也许五年……或者三年也说不准。”
三年!那可真是迫在眉睫啊。良二夫人盘弄着手里佛珠。
谢兰蓉感受到良二夫人温和的目光,心头一凉,暗暗打个寒颤。
“姨母,我的嬷嬷陈氏能力有多强,您也见识到了,她通马语绝不弱于庄良珍。庄良珍进野驹苑只不过牵出一匹战马,她进去,所有的战马齐鸣,行动一致。她是纯血统的厄蛮族大祭司之女,恐怕也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纯血统的厄蛮族人。”她颇为自豪。
良二夫人笑了笑:“陈氏,确实是极好的。”
比庄良珍那个混血的贱婢令人心安。
但是,她看了看良三夫人,良三夫人便心领神会道:“但是我们想知道……她何时才能找到青骢马?”
只有纯种青骢马,方能培育出世上最完美的战马,可青骢马这种东西,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,遇上了也不一定能逮住,那玩意儿跑起来据说真的像飞。
谢兰蓉轻咬下唇,嗫嚅道:“其实,已经逮到了一匹,还是刚下过崽的,性子极其暴烈,宁愿玉石俱焚也不肯降服,没过多久便死了。”
那匹母马宁死不屈,发起怒来眼眸竟是赤红色的,前来配种的公马一靠近就被它吓的四腿打颤,甚至,它还咬断了喂马小厮的手腕。
马道素来有项规矩:良驹一旦无法驯服,必须放生。
但陈郡谢氏为了攀上鲁公府这颗参天巨树,不惜将青骢马折磨致死,这在厄蛮族看来是天理难容的大恶,而身为大祭司后人的陈氏……可见也是个贪财忘义的,不过良二夫人喜欢这种人。
贪婪是好事,不贪婪的人多无趣。
良二夫人扼腕道:“多么难得的东西,就这样死了,罪孽啊。”
谢兰蓉慌忙道:“还有希望的,我们可以用母马的尸体诱捕小马驹。”
她没敢说已经诱捕了两个月,可那匹小马驹仿佛自人间蒸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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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020
深秋夜凉如水,曲水亭上面是冷月,下面是九曲碧潭,寒凉似乎都比别处重一些。
江茗成功“护送”庄姑娘归来,对良骁微微欠身,方才退下。
庄良珍淡淡扫了良骁腰间一眼,那里应该挂着她的玉佩。
这才是真正的《马经》第二卷,凝结了厄蛮族十几位大祭司的心血,由曾祖一一收集整理。良二夫人手里的那个只是一册不完整的手抄本。
良骁抬眸打量这个狡黠的姑娘,额角的碎发沾了夜间的露水,湿漉漉的贴在皮肤上,散发着少女的馨香,很好闻的味道,仿佛是从骨子里溢出的。
“我想跟你谈谈,把事情说清楚。”他来到茶案前禅坐,为她斟了杯热茶。
庄良珍从善如流坐于对面:“是关于我们的婚事吗?”很婉转的声音,眉目既天真又妩媚。
他若有所思问她:“我再问你一遍,你是真心的吗?”
庄良珍右手轻搭他手背:“九成的大齐姑娘都是真心想嫁你,我是其中之一。”他垂眸看向那只小手,微凉,刚要将它握入掌心,她又缩了回去,若无其事端起茶碗。
良骁顿了顿:“珍珍,说来你可能不信,我真不怕你威胁更不怕你不从,但还是宁愿退一步,原因难道你还不明白?”
庄良珍随口道:“我明白。”
她还是不懂。良骁忍了忍,换了个话题:“你父亲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那样,在我看来,那很卑鄙,长辈之间的恩怨我无力阻止,不说是因为不想被你看见一些尴尬的东西……既然你想成亲,这很好,但你要知道一件事——千万别再玩弄我的感情,否则,咱俩两败俱伤。”
他每说一句就会停顿片刻,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的表达。
庄良珍仔细的盯着他:“你看上去不够自信。”
良骁无可奈何:“其实我挺自卑的,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,也将是唯一一个。”
“我猜第一个应是你喜欢的女孩。”她手拄着下巴。
他嗯了声:“但我对她并未有非分之想。”这样解释应该够清楚了吧?
所以非分之想便用在她这样愚蠢又美丽的女孩子身上。庄良珍眼睫轻眨,抚了抚他的侧脸:“说来你可能也不信,我是真想嫁给你,好好过日子。”
嫁给他,才有接触江陵马场的机会,才能让他们没好日子过。
他没说话,眼仁黑了几分。
庄良珍笑着端起茶碗,抿一口,却失手打翻,溅了他满身。
惊呼一声,她神情窘迫,急忙掏出帕子为他擦拭,帕子上带着女孩的体温和馨香。
“没事,不用擦。”他垂眸弹了弹水渍。
“荷包脏了。”她惋惜的摘下他腰间荷包,泅了一大片茶水,变了颜色,里面躺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佩,小马驹的形状,缀着宝蓝的络子,不用说也湿透了,她柔声道:“真可惜,回去我给你重新编个吧。”
良骁看着她,点点头,却要拿回玉佩,她往后缩拾起荷包:“这个洗干净了再还你。”
他好笑的看着她:“我很开心你要为我做的事,但玉佩是我的,也不需要清洗。”
庄良珍笑意敛去:“骁哥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。”说完将玉佩放回荷包,又赌气似的起身离开。
当她撩起帘子,只差一步便要踏出那一瞬,身后传来良骁平静的声音:“拿来。”
拿什么来?
庄良珍回首看他,一脸不解。
“拿来,我的玉佩,在你左边袖袋。”
庄良珍当掉龙骨血立刻花了五百两买下一枚剔透的玉料,又以二百两聘请京都最好的玉雕师父日夜赶工,做了个赝品。说真的,这么多钱,就算是赝品也是良心制作的赝品,而她对尺寸的把握又那么有自信,实在难以想象良骁在看都没看的情况下……是怎么发现的?
甚至连她把真品藏在哪只袖袋都清楚!
良骁起身走过来,微微弯腰轻抚她手臂:“我原想你是个好孩子,便陪你玩儿,可是,这么做就有点过分了。不问便取是为偷,你要改名叫庄良偷么?”
庄良珍一动不动,任由他从袖中扣走那块玉佩。
良骁仍是盯着她,捏起她下巴:“有些东西,不能你要我就得给啊,凭什么?我要你,你愿意吗?”
……
春露在门外探头探脑,赫然发现良世孙已经立在暖阁的飞罩下,一手掀锦帘,一手撑墙,庄姑娘被他困在中间,然后两人就亲上了,帘子也瞬间放下,春露一怔,心脏扑通扑通跳。
最终,她的同情心占了上风,提了壶热水以添茶为借口立在门外,轻声问了两遍。
室内静悄悄的,没有回音。
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。
“进来。”冰冷的声音。
春露胆颤心惊迈入,不小心对上良世孙深深的眼睛,腿一软,起了一身寒意。
室内一切正常,庄姑娘衣衫也很整齐,春露松了口气,目光与庄良珍相撞,姑娘看上去很镇定。
春露害怕良骁的眼神,添完热水,又看了庄良珍一眼方才退下。
良骁笑道:“看来,这又是一个慕桃。”
庄良珍被他轻轻一推,重新坐回罗汉榻。
良骁倾身双手撑在榻上仔细端详她:“我猜这枚玉佩……不仅仅是你父母的定情信物吧?”
“我不甘心!”庄良珍似是无法掩饰即将失控的情绪,颤声打断他,眸中竟有泪光:“你负了我,这枚玉佩就是我的耻辱,无时无刻不提醒我爱过一个人渣。”
是呀,这个样子才像真正的她,怨恨、嗔怪以及委屈都诉说与他。良骁沉默的看着她,这才像真的她。
庄良珍眼泪落下,落在他袖端,像是一朵凄艳的琉璃花。
“花朝节那日,你亲手煮了一碗寿面,阿爹都没对我这么好,我很感动也知道你想要,便从了你,其实当时我没睡,就是太难过,但我万没想过你会对良二夫人说那种话!”
良骁拧眉呵斥道:“那只是权宜之计!你扪心自问,这么多年我可曾亏待过你一分一毫?”
原来他这种人被人当场戳穿也会着急。庄良珍暗笑。
却哭的更伤心:“在我看来,你答应娶谢三便是不要我!那就把玉佩还给我,你若想要,成亲之后再说。”
良骁不知在想什么,很长时间没说话,待她说完,才一点一点擦拭她香腮泪痕:“小乖,你演得很好,声情并茂,但少了点真情,略显浮夸。”
庄良珍哀婉欲绝的神情戛然僵硬。
被看穿并不代表她演技不好,就像她也能看穿他精湛的演技。
因为演的东西终归是假的,假的真不了。
她坐直身体,恢复如常,不见丝毫尴尬。
良骁背过身,沉默片刻才道:“别闹了,你身上的胎记瞒不住,洞房之前长辈会派嬷嬷伺候你沐浴更衣,她们一看便知。”
白虎极为不祥,克夫败家,一旦生下男丁,上下三代可能都要被克死。
他的母亲因为这个胎记半生坎坷,哥哥一出生便险遭溺毙,挣扎活到到五岁总算“夭折”;姐姐被嫁给一个克死三任发妻的老男人;而他之所以活着是因为……老太君以为他是野种,当发现他不是那时已经不太好下手,再加上那一年鲁国公的咳疾突然痊愈,身体一日比一日健朗,三星观的道长认为他是异数,留着不会生乱,这才为老太君勉强接受。
所以,他想在成亲前要个孩子,养的好好的,让他们无话可说。
如果他和孩子都活着,那么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白虎女这种诅咒!
可她铁了心恨他。
良骁转过身,一脸平静:“你只会理所当然索取我的爱,理所当然就恨我。别说我没想要你手里的东西,就算想,难道七年的养育之恩还抵不过?你说你爱我,其实自私的很,你的爱建立在我必须百依百顺,不能要求你一丝一毫。”
庄良珍垂眸道:“骁哥哥的要求不就是让我生孩子,那今晚再用一回强,说不定就能怀上。”
这是在讽刺他?还是以为他不敢?良骁失笑:“你不愿也罢,我也懒得强迫,只要你将来不后悔。那就看着别人给我生好了。”
他丢下一句重话。
庄良珍眼睫半垂,仔细整了整袖端的褶皱,缓缓道:“那也得由我来挑人,你若敢让谢氏姐妹怀上,便不要怪我让你后院不宁。”
既然嫁进去,她便要做那一方宅院最大的女人,安分的,自然有好日子过;反之,就去死吧。
良骁不怒反笑:“珍珍,我宠你,你才能让我不宁,要不然,你管得着我吗?”
他从上至下打量她一眼,甩袖离去。
留下一室清冷与寂静。
庄良珍独坐灯畔,闭目扶额,想了好一会儿,其实作为一个白虎女,也没什么不好。
至少足够鲁公府痛苦一阵子,他们也断然不会允许良骁碰她。
一个拥有奇特本领但是没有孩子的弱女子,多么令人放心,看上去还贪慕虚荣,所以应该也很好利用,人心都是肉长的,日子长了,他们一定会喜欢她的。庄良珍嘴角牵起一抹凉凉的笑。
这也是她选择良骁而不是良骏的主要原因。
良二夫人可不怕良骁被克死,但谁想克她儿子,她必将不顾一切违反游戏规则。
这个哑巴亏,良骁吃定了。
庄良珍缓缓睁开眼眸,说的那般深情,什么孩子不孩子,不就是想一个能牵制她的东西。
从前,养她牵制阿爹,如今是想养个小孩牵制她?
但她不知,那一夜,良骁在曲水亭的月潭,沐着清冷,独坐至晨曦。
☆、021
翌日天将蒙蒙亮,狩猎的号角与万春山顶寺庙的晨钟同时响起。
江茗来到良骁的营帐时,他正在更衣,束好腰带方才转过身。
江茗眼眸一瞠,硬是压下了惊诧,尽量忽略良骁破了皮的下唇,干什么了被咬成这样?
他眼睛看着上方说正事:“二爷,您真要庄姑娘去查私贩战马案呀?”
那几匹战马可都是按照良骁的吩咐私运出来的。
“丁大人那匹与我无关,我想知道是谁这么大胆。”良骁道。
“可万一她见了另外三匹……”江茗沉吟道。那三匹还不满五岁,身体已经出现问题。
良骁道:“你去詹事府那日……已经有人收拾干净。”
马厩失火,烧死几匹马很正常。失火的马厩乃六康卫治下的一个营,六康卫指挥使在劫难逃。
江茗瞪大眼。
良骁淡淡道:“那小子是傅将军带出来的,很难对付。下个月我刚好有些公务需要六康卫配合,与其等他给我使绊子,不如让他先清醒清醒。”
此事办的干脆,老太君看他的眼神比从前松动许多。良骁在心里冷笑。
江茗眼珠一转:“如此,咱们正好再把陆通塞进去,那小子很会来事。”
“这主意不错。”良骁赞许,但唇间钝痛,他嘶了一声,对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的江茗道:“还不快去给爷拿药。”
这是昨晚忍不住亲她留下的,她确实伶牙“利”齿。
……
庄良珍素来睡的比旁人早,起的也比旁人早,天不亮便坐在案前看书,但那本书已经迟迟未翻页。
她在想玉佩的事。
昨夜偷龙转凤失败,失败倒也不可怕,怕就怕良骁起疑。
她宁愿把这玩意毁了也不想它落在鲁公府。想到这里,庄良珍微微眯眸。
“姑娘,良世孙来了。”春露立在门边小声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