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刹那间,他竟忆起当日鄂拉河畔,屈方宁被送往繁朔之时,他抛落在水中那只小小荷包。
他胸口一阵剧痛,心想:“天哥也会有些不舍么?”
一念未毕,只见御剑右臂一探,从身畔提起一张白鳞覆盖的长弓来,二指挟住一枚长箭,轻轻搭在弦上。箭头所指之处,正是屈方宁心脏。
郭兀良不忍再看,将目光移向远处。但见火焰飞腾之中,屈方宁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了起来,目光似乎涣散不清,脖颈艰难转动数次,才找准城头所在。
城头未点灯火,凄凄暗夜之中,只余流火暗昧红光。屈方宁凝目瞧了片刻,被绑得紧紧的手腕忽然挣扎了几下,接着张开五指,一比一划,做了几个动作。
贺颖南在台下瞧得清清楚楚,见他五指伸出,翻覆一次,虚握成圈,最后轻轻摆了一摆。
他不识得这手势,举目向城头望去,心中骇然:“早就听说御剑天荒目力过人,难道连这小小动作也瞧得见?”
郭兀良在御剑身边,见他身姿如铸,弓弦饱满,手臂肌肉高高鼓起,显然这一箭就要射出。突然之间,只见他全身一晃,苍青色瞳孔一阵急剧收缩,呼吸也乱了。
高台上的火焰向屈方宁脚底卷去。黄惟松昂首立于雪地,身后二十万南军将士寂然无声。
似乎过了万年之久,他终于听见了一个地狱般低沉暗哑的声音:
“——开门。”
天色将明未明之际,铁灰色城门一声沉重锈响,缓缓向两边打开。早已按捺不住的难民发一声喊,争相挤踏而入,将卫兵撞得东倒西歪。贺颖南在烧得焦黑的木架前立马四顾,见南军兵分几路,好似流沙濯濯,灌入这座传说中的千叶重镇。天光蒙昧之下,一时竟有些恍惚。
黄惟松一夜打熬,此时双眼肿得通红,瞧来比昨日更老了几分。见他兀自在原地发呆,伸臂在他盔甲上一拍,道:“如何?老夫这攻城利器,称一声无坚不摧,不为过罢?”
贺颖南尚未开口,他身畔一名神气猥琐、马脸焦黄的手下已忙不迭地称赞道:“老家主目光如炬,一眼就看穿了御剑天荒的软肋。别看他一张脸冷冰冰的,其实心中把苏大人瞧得比甚么都要紧。拿旁人来要挟他,那是全无用处。但只消沾上苏大人一点边儿,必定一举成功……”
贺颖南从未见过此人,只觉他措辞有些奇怪,一时却想不通是甚么缘故。转而问道:“元帅,接下来如何?”
黄惟松举目凝望眼前巍峨城关,良久,意味莫名地一笑:“自然是趁热打铁,永绝后患了。”
城关彼方,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。城中留不住人,前脚进门,转眼便要撤离。难民忍饥挨饿多日,才得一个遮风落脚处,如今又被迫举家迁徙,恚怒失望,可想而知。城中驻军依黄惟松要求,鬼军先行,乌兰军殿后,从西城门逐一撤出。乌压压一片黑色人潮在风雪中艰难前行,辗转十里有余,只听队尾探报:“乌兰将军回来了。”果见雪地中徐徐行来一匹瘦马,马背上打横负着一人,浑身是血,两只脚未着鞋袜,随着马行颠簸,在马腹旁一起一落。乌兰军重见主帅,激动万状,一拥而上,将他从马背上抱扶而下。见他身上青紫溃烂,刀伤纵横,神色委顿之极,无不破口痛骂。郭兀良忙命军医上前救治,只见一名白须蓬乱的老者从人群中挤出,道:“小老儿识得屈将军,愿请一试。”
郭兀良护送队伍中多为女眷,历经一路奔波,兼之天气严寒,伤病者众。御中医官人手不足时,常见此老便提着药箱,四处走动,替人诊治。他孙女也挺着大肚子,为人拭身煎药。因其性情温柔,颇得众人喜爱。见他自告奋勇,喜道:“有劳老丈了。”
屈方宁见了那老者,神色似有些惊讶,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声音。绰尔济道:“别说话,爷爷来瞧瞧你的伤。”命人将屈方宁放在皮毡上,扒开他眼皮看了看,又在他身上烂疮处嗅了嗅,从腰畔摸出一套小小银刀来,割破皮肉,替他放出脓血来。
乌兰军拥在主帅身边,见他手法熟练,皆放心了几分。只有额尔古心情紧张之下,一个脑袋越凑越近。绰尔济斥道:“你走开些!挡得看不见了。”额尔古十分不服,瞪眼道:“你自己老眼昏花,反来怪我?”绰尔济与他原是旧识,当下更不多言,抄起银刀,作势朝他头颈削落。额尔古信以为真,大叫“要死”,忙忙跳将起来。余下几人七手八脚,将他推到绰尔济刀下,骂道:“别人好端端替将军疗伤,你嚷嚷个屁!”额尔古吵闹不休,一时热闹非凡。
他乌兰军风气一贯如此,早在鬼军之时,便动不动嬉笑打闹,旁若无人。屈方宁平日从不约束,此时却似有些羞于见人,低声道:“……大庭广众下,莫发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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