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就不欲这孩子留在观中入籍,有个可依托出恰恰正中下怀,弘道人自作出副“世外高人”模样,也不多说也不多话,生怕叫人心下不快,也是再真的心也没有。
此后林家便按着四时季节依例送礼,混做是门连了亲的俗家亲戚,虽不能说热络到何处,终究不似此前清冷。
比及进了初秋,外间那从京中远道而来的五皇子也在维扬别馆住了许久。本朝江南一带,囊括得有浙江布政使司并南直隶下辖数个属府州在内,外间尽由甄家把控,又有维扬乃盐运中心,是以皇子拜过“亲戚”便径直往此地暂居,看着一点也不着急赶回京师贪那中秋宫宴。且不论布政使司那边的公文府库如何,维扬这边林如海一接到人第二日便封箱奉上,多少过了得有一个多月,这才懒洋洋翻开账簿并盐户籍册清点。
五皇子乃天潢贵胄,只要圣人不催,他才不急。一意非要看看这江南风流之地藏了甚辛密,只叫当今情愿养着甄家这累赘。若说甚看着贵妃娘娘面上的夫妻情分,那可真真是要笑掉人大牙,但要除此之外,也就甄家那位老祖宗或和宫里还有些许香火情。
可这世上,与小主子再亲厚的奶1子也不过一下人,便是普通人家中也断没有为了奶妈子就弃了祖宗基业的,何况天家。就不知圣人究竟为着甚,眼见甄家手越伸越长仍旧无动于衷。
他不急着走,林如海并孙逸之也不急着送客,自有得是人急。
——甄家急,那些盐商们也急。前者心里终究防着外人,后者伺候主子伺候的脑袋疼。
现如今这甄家,为着扶贵妃并六皇子上位,一心专在江南地界盘剥经营,如今也是说一不二的门户。奈何往日手段略有些生硬,总要悬心有哪个不怕死的再把安排给泄露出去,只想尽快打发这尽日“哈哈哈”的傻皇子早早回京城。盐商们则头疼这位皇子油盐不进——说他精明吧,你只要敢送,他再没有不敢收的事物;你说他傻吧,那些僭越东西转手就能往当铺子里瞅见,又有送去的各色美人儿全被圈在一处小院儿里由她们各自争斗不提,竟是个混不吝的主。
说一千道一万,哪怕看在他爹份儿上,这位主子你还不得不小心捧着。
那些盐商们各家各户处处想法子或明示或暗示,偏这位自己不当回事。今儿吃席明儿看景的,该核的该看的早都核完看完,硬是赖着绝口不提屁股走人之事。他越坐得住,旁人越急。说白了,在盐务里沉浮的谁身上没蹭过点子锅底灰?还不是怕叫上面看进眼里再拿自家做那只敬猴的鸡拎出去给宰了。
甄家且不说,下头盐商们叫折腾得没法子,唯有往巡盐御史林大人处哭诉。也不敢说别的,只哭世道艰难人手短缺,话里话外直恨不得一家几代都跟商队跑出去寻生意,直把林大人听得肚子里闷笑——主子还在这儿留着,谁敢自说自话就往外跑,还不是内里嫌伺候皇子麻烦又怕漏了首尾。
反正他手底下账目清明库里也干净,只叫不是旁人做手脚,无甚可怕。
维扬地界的盐商们早早都活成了人精,没哪个是真傻大憨粗只会往外花钱斗富的。眼看五皇子谁家的注儿都吃,偏又谁都不应承,心里已知这且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。他背后好歹还有贵妃娘娘并甄家的面子,商户们哪敢拿他如何,只得团团凑来求林大人想法子送客。
真真是应了那句“请神容易送神难”。
林如海是真不急,已知今年大选当今欲为几位到年纪的皇子指婚,到时候五皇子只怕不回京也得回,何必多做安排惹得人不快。不过这些盐商们求上门来也不能拒不理会,显得太刻意了些,干脆卸了公务拉上孙知府一并忙里偷闲,且耐心陪着五皇子尽日四处闲逛。
这一遭,实是两厢隔空对上了眼儿。五皇子奉皇命来江南,自家心里为得当然不是替兄弟归拢钱袋子。都是圣人亲生的儿子,论理序齿他还靠前些,那肯这辈子都跟孙子似的伺候老六。此番进了江南,清点盐务不过做给当今看看而已,内里实为欲寻个臂膀。这巡盐御史林如海,官声清正,家事清白,出身列候,文采惊艳,多少不是个难得的良才?若能早早叫他归顺麾下,不啻于在甄贵妃的钱袋子上钻了个孔,顺出多少都是自己的。
林如海心下亦想着欲在中枢寻个依仗,倒不是说这就要站了队伍,不过先行来往一番,拿捏好尺度借着皇子向圣人表忠罢了。因此下他也不说甚规劝的话,旁人往皇子面前送东西送人权做没看见,只冷不丁提一两句佳节美景难遇,再无其他。
直逛得甄家上下也坐不住了,老人儿们催得家主甄应嘉不得不一路乘船往维扬别院来。往外只说是公干忙碌方才脱得手,顺路来拜会皇子,谁不知他意在何处。京师正在金陵东北面,维扬又在金陵东南边儿,也不知道这个路是怎么顺的,横竖维扬这边的甄家别院紧着忙活了几日,再往后便传出帖子来请众人赴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