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窗外天色阴沉,黄昏将近,她转回头看向傅莹珠:“莹儿……今日天色已经晚了,不若,你在外公外婆这儿多留两日?我叫人去收拾出一间厢房,给你居住。”
“对对。”周光柔愤恨道,“那傅府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,姐姐含冤,莹儿也差点被那庸医给治死了,就这么回去,我放心不下!我们好好的姑娘,已经搭进去一个了,还要再搭进去一个不成?”
她看向傅莹珠,恳切道:“莹儿便多留几日吧,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莫要回去了。这两日在我们这儿,小姨亲自下厨给你做两道好菜,小姨做的菜,你从来没吃过不是?”
周光柔方才痛哭过一场,此刻眼睛还红着,眼白里多了血丝,样貌不可谓之不狼狈。
可看向傅莹珠的目光却是柔和的,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。
经过这一场折腾,她根本不想再计较以往的过错,只想珍惜当下。
外甥既然心意回转,那她便好好待她,再像是从前没被伤过时一样就好了。
周光柔的神色,傅莹珠收入眼底。
这是真的想把她给留住啊,傅莹珠想。
周家现在把她当成心肝宝贝,傅莹珠能感觉得到。
她垂了垂首,说道:“若是这样,我须得给家中祖母写一封信,免得多日未归,祖母担忧。”
“那便写一封信!”周光柔听她这意思便是要留下了,立刻喜上眉梢,生怕动作一慢,傅莹珠就改了主意,扭头便吩咐丫鬟,“快!快去为表姑娘备纸笔!赶紧送过来。”
小丫鬟腿脚也麻利,得了主子吩咐,诶了一声,一溜烟跑了出去,又是小跑着回来,将笔墨纸砚全备齐了。
傅莹珠正正经经给老夫人写了信,说是外祖父外祖母身体不便利,她放心不下,就多留几天。想必老夫人通情达理,是不会多想的。
侯府与周家的事情,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。不管于公于私,老夫人都断然没有阻止的道理。
只要老夫人没有阻止,那么陈氏那边,就是要翻出风浪来,也是不行的了。
陈氏哪怕是孙猴子,也翻不出老夫人的五指山,得乖乖认着。
心里一通思忖,手上的笔却不停不乱。
随着傅莹珠的动作,一列列清秀漂亮的小楷就展露在纸上,写得有模有样,分外好看。
这个字体,不似女儿家的娟秀圆润,而是多了几分男子气的根骨,有些许气势。
不过到底还不够火候,只是跟着买来的那个小郎君字帖描字联系,只是空有型而不得其神,所以没有那个小郎君写得好,但此时也是十分拿得出手的了。
周老夫人和周光柔见着了,都是目露满意之色。见字如人,外孙女的字这样好看,周老夫人心中自然是自豪极了。
看来外头的传言不尽是真的,什么不学无术,哪家不学无术的孩子能有这样一手好字?
外孙女如今乖巧懂事,聪明伶俐,真是没有一处不好的。放回傅家去,遭了磨难于针对,倒不如放在自己身边。虽说少了尊贵与体面,但吃穿不愁,还有人疼,总比放在狼窟虎穴里强,至少还能活着,有家人的关怀与疼爱,不会有人平白无故,想要对她不利。
周老夫人心思转了几转,已经是决定要多留傅莹珠一些时日了。
能多一日便多一日。
很快,傅莹珠写完了信,放进信封里,漆了漆印,让人赶紧捎到侯府去。
傅莹珠挨到周老夫人身边坐着,手被周老夫人牵着,她顺势反握住周老夫人的手,说道:“外婆,来,伸手。”
周老夫人不明所以,但还是将手指伸开。
傅莹珠用自己指甲尖,冲着老夫人的中指端掐摁了两下:“您这中指内廉尖端,是心经脉气所出之处,名中冲穴。”
“我听郎中说,多按按这里,有清心泄热、苏厥醒神之效。”
周老夫人不由得愣住,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外孙女。
旁人若是关心身子,至多也就是口头上问个好罢了,哪还有自己上手的?
不过被外孙女柔柔的指尖摁着,倒也舒服,所以周老太太也就由着她去,并未阻止。
“都说久病成医,我之前卧榻多日,多少练出一点本事,方才虽然一直在说正事,但我观察到外婆的面色不对,唇色泛白干裂,眼睑微红,这是内热之兆。”
“不过外婆也不必忧心,不过是小问题罢了,只需要好生调养,假以时日,定然能养回来的。”
就如同当时的老夫人,被她好吃好喝伺候着,现在早已是红光满面,精神健硕。
周老太太的病也不是病,多半是心病,积郁多年,就成疾了。
有道是,心病还需心药医,如今自己在这里,就是个药引子,余下的那部分,就只能只希望,外公和舅舅两人快些把当年的事情查清楚,给逝去的母亲还一个公道,也解解活人的心结,不再为此消瘦难熬了。
听着傅莹珠的话,周老夫人连连点头,心中受用极了,看着傅莹珠动作轻柔地给她摁着指尖,心口暖得像寒冬腊月照进来一缕暖阳那般。
摁掐穴位,一时半会看不出成效,但能被自己外孙这样对待,周老夫人心中满足。
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外孙女还能回到自己身边,又是如此的乖巧懂事。
尤其傅莹珠的动作不轻不重,指腹还有些热,摁揉着她的指尖,确实是一种享受。
只是怕累着傅莹珠,周老夫人总想往后缩手,反叫傅莹珠狠狠抓住。
“方才听说您晕倒了,外孙可吓坏了,外祖母,您便让外孙好好给您按按,若是这回回来,叫外祖母坏了身子,舅舅和姨母肯定饶不了我了。”
闻言,周光柔急道:“姨母怎会无缘无故地怪你?”
先前怨她怪她,那都是因为傅莹珠真做错了事。她是性子急切,直来直去了一些,但赏罚分明,恩怨分明,既然以往的误会和恩怨都解开了,自然没有再揪着不放的道理。
“若是你没做错事,姨母才不做那等冤枉人的事!母亲气出病来,也是被那夺人命的歹人气得,怎么会怪你呢?!”
周光柔急着声辩,周老夫人摇了摇头:“柔儿,是你不懂你外甥的意思了。”
“她是在夸你大哥和你孝顺呢。”
瞧见从小就是小木头疙瘩似的小女即使成了两个孩子的妈了,还是直来直去、听不懂别人的话中话,原来竟是从小木头疙瘩长成了大木头疙瘩,周老夫人看了觉得好笑,眼底升腾出点笑意,终于叫那满目哀色退却许多。
傅莹珠在旁看着,心下也是放心了几许,欣慰极了。
方才周老夫人突然晕倒,心疾大过身体上的病症。
这会儿见老太太眼底露出点温暖的笑意出来,知道了她心情转好,这就是个好兆头。
原本,这回来周家,要紧事只有将周光茹的死因查明一件,但等到来了,与周家人打了交道,傅莹珠却又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添了件要紧事。
她答应多留几日,不是想留在这享福的,而是真真切切有事要办。
这周老爷与周老夫人,是真心疼爱她,即使她行有不端、话有不对,都能包容下去,是当真打心底对她爱护极了。
这样无条件爱护她的两位老人,傅莹珠懂得投桃报李的道理,是以,在见到他们后,便生出了新的想法。
她早听说周老爷子与周老夫人身子不好,来了一看,两位老人瞧上去确实不够精神。
既然是爱护她的长辈,那她这个做晚辈的,便想做点力所能及的。
就如祖母那样,哪怕奴仆成群,但终究没有自己细心照料来得舒服。她多留在周府两日,既等着他们去查甘郎中的消息,又能照料两位老人几天。
傅莹珠做好了打算,等到两位老人身子好转,再想回侯府的事。
晚膳时分,傅莹珠寄回侯府的信,被周府的小厮快马加鞭送到侯府。
木樨堂中,老夫人拆开信一看,见傅莹珠说周家人都待她很好,要在周府多留几日,猜到周家不计前嫌,重新包容傅莹珠,当即露出欣慰的笑容来。
如傅莹珠所预料的那样,老夫人心中并无不满,反而满心欢喜。
修复和周家的关系,也是老夫人这么多年来的心愿。此举若是能成,也就了了夙愿了。
饭桌另一端,陈氏见老夫人看了从周府寄过来的信后笑了,心情却没那么爽快。
就以老夫人对傅莹珠的偏爱,能叫她露出笑意,那这信上写的,定然是令她不快活的事。
陈氏相由心生,脸色顿时有些不痛快,打探道:“母亲,不知咱们大姑娘何时能回来?”
老夫人扫了陈氏一眼,嘲讽地微微一笑:“莹儿在信上说,她在周家待得很好,要多留几日再回来。”
这种消息,老夫人不介意让陈氏也知道,此前傅莹珠没有人撑腰,才叫陈氏越过天去,可如今她若是找来里外祖家,可就不是人人可欺的了。
老夫人如今已经极度不相信陈氏,自然该敲打的时候就敲打,剩下的,让陈氏掂量。
陈氏:“!!!”
老夫人意有所指地说道:“不像有些人,处处令人生厌,莹儿处处讨人喜欢,周家人想多留她几日,再正常不过,你惊讶什么?”
陈氏怎能不惊讶。
她等着看傅莹珠被周家扫地出门,傅莹珠若是待得很愉快,那她不仅落井下石不成,还要面临一个变数,一个有后台的劲敌。陈氏如何不怕?怎能不慌?
面对老夫人的讥诮,陈氏也没什么心思回怼,饭都吃不下来,简直坐立难安起来。
几年前的周家已经不好对付,她当时便不敢与周家硬碰硬,只敢将所有的手段化为绕指柔,以退为进,忍了数年,哄得傅莹珠与周家断了联络,从此失了外公家做倚仗,之后行事才无所顾忌起来。
这几年,周家在京城站稳脚跟,更不好对付了。
如今傅莹珠本就变得十分难缠,再加上周家,那岂不是如虎添翼?
这一顿饭吃得浑浑噩噩、心神不宁,等回到汀兰院,陈氏片刻的功夫不得歇,立刻叫了心腹嬷嬷过来。
“找两个人,到周家去把大姑娘叫回来,要快。”
心腹嬷嬷问:“用什么由头叫大姑娘回来?”
如今大姑娘回外祖家是尽人皆知的事情,好端端叫人回来,怕是不太好找借口。
陈氏略一思索,说道:“便说府中长辈身体不适,先将她骗回来再说。”
这长辈,也包括她自己。就先让傅莹珠以为是老东西病了,等她回来陈氏自己再装病,如此一来,老东西那边也堵住嘴,没人说什么。
夜长梦多,想来与周家的关系不是这一天半会便能修复的,此时将傅莹珠叫回来,也有功夫叫她从长计议。
傅莹珠与周家两头都是她的心腹大敌,若是真凑上块儿,不知给她添多少麻烦。
尤其……尤其……
想到自己背地里做的桩桩件件,陈氏便更加无法沉得住气。
那些事一件都不能摆在太阳底下翻,得烂到地里没人知道,才能保住她侯府夫人的位子。
陈氏急道:“休要再多问些什么,快去!”
心腹嬷嬷见她面色不好,也不敢多言,赶紧去了。
只见两个家生子仆役悄悄从侯府出来,他们身形高大,可打扮却普通,并不引人注意,出了侯府所在的街道,才扬起鞭来,策马往周府方向去。
日落西山。
周府这边,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。
一大家子人,都在桌边坐下。
周老夫人今日一整个下午都拉着傅莹珠的手,一刻都舍不得松开。到了用膳的时候,仍是舍不得撒手,将傅莹珠的位子安排在了自己身旁才肯落座。
虽说周府不重规矩,却也有一些自己的家规,吃饭入座时,要讲究长幼有序,长辈先入座了,小辈才能坐下。
其他人等周老爷子与周老夫人安顿好,才陆续坐下。
只是,还没等动筷子,只听外面来了个丫鬟报信:“老爷,老夫人,侯府那边来人了,说是……要叫表姑娘回去。”
傅莹珠蹙了蹙眉,站起来问道:“为何要叫我回去?”
“那两人说是,表姑娘您的家中有长辈生病。”
傅莹珠想了一想,今早离开之前,老夫人面色红润,不像突然之间会生病的样子。
倒是陈氏臭着一张脸。
只是陈氏病不病的,与她有何干系?
傅莹珠心中约莫有了个猜测,问道:“报信的人是我祖母派来的,还是我继母陈氏?”
小丫鬟又掀了帘子出去,出去问话去了,片刻后回来,回道:“是侯府夫人让来的。”
“他们还说,今日姑娘必须得回去一趟,不然便是不孝顺,这两人看上去彪悍,那阵仗好是吓人,像是要冲进府里捉人了。”
“进府捉人?!!看上去彪悍?”周老爷子冷笑了一声,“当我们周府没人吗?就当没见过,给我打出去!”
他这话一出,一呼百应,席间几个小子都齐刷刷站起了身。
他们各个身量不矮,齐刷刷站起来的时候格外有气势,动作整齐,话也一样,撸起袖子就往外冲:“走,给打出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