陛下在上

第32章 他未展眉(2/2)

侍从掏出一个纸包递过去,“此乃清风散,无色无味,也并不要人性命。娘娘只需将其掺入香炉之中便可。”

“不要人命,下来作甚?”萧乾面上更疑,闪过一丝冷笑,“你莫要诓我。若皇帝真死了,你等无事,第一个死的便是本宫,这买卖本宫可不做。”

侍从似有了些不耐,道:“娘娘不必惊慌。这清风散并无毒性,只会令人夜生梦魇,日渐恍惚,性情暴躁。久而久之,便会自然而亡,绝难怀疑到娘娘身上。”

他见萧乾面露犹疑,缓了口气,又安抚道:“主子早已万事俱备,只欠娘娘这一股东风了。娘娘,主子大事将成,您的好日子,也便到了。便是兵行险招,又何尝不值?更何况,宫中娘娘已成势力,这等小事,自当手到擒来。”

威逼利诱,又附上一个不轻不重的马屁。

杨晋的手下,果然都调.教得甚好。

萧乾心里冷笑,将那包清风散收了,低声道:“本宫只试一次,不论成与不成,且莫怪我。”

“娘娘出马,自然马到成功。”侍从含笑道。

萧乾冷笑一声,甩袖走了。

这假山与白墙的阴沉间,又复寂静。

窗格的灯影被一只锦靴踩在脚下,墙的另一面,方明珏静静地站着,肩背压满了沉沉夜色。

他微微侧头,从那罅隙间望见匆匆离去的侍从,与萧乾渐行渐远的背影。

绕过一丛凋零花木,不见了。

“主、主子……”身后的人胆战心惊,轻声唤道。

方明珏面色笼在阴影里,看不真切,只微微抬手:“信呢?”

那人掏出密报,恭敬递上,道:“辽东的事已打探清楚,真假参半,大晋那边始终在派人盯着。曾子墨与肖弈也已至祁南府,常裕禄暗地放出风声,已有多方势力蠢蠢欲动,恐怕不日便将动手。”

方明珏听着,将手中密报拆了,对着星点的光亮展开,忽然道:“你说,这信上所言,几分真假?”

那人脊背一寒,冷汗涔涔而下。

皇上竟已怀疑手下暗线了吗?不然为何有此一问?

心头刹那转过无数念头,那人只觉一把冰冷的刀已然贴上了咽喉,随时都将一切两断。

“属下……属下不知。”他竟选了最愚蠢的答案。

然而心思莫测的帝王似乎本就不在意他的回答,淡淡道:“皇后与大晋之人过从甚密,其心难测。你派几个人盯着点,若有异动,随时来报。”

“是。”

那人心里舒了口气,却从这语气中听出了股心灰意冷的森寒,不禁又有些战栗。

方明珏伸手,那人会意,点了火折子。

就着火舌,密报上的字迹一点一点被舔舐干净。

方明珏凝墨般的眼静静垂着,似乎要最后将那纸上笔画刻进眼底。

灰烬落到脚边,被锦靴轻轻踩过。

上回出事是故意设计,而这回显然是各方都想过个好年。相互一妥协,宫宴便无甚大事,不到三更就散了。

萧乾去接有了醉意的小皇帝。

小皇帝在銮驾上哼哼唧唧,要去茅房,小德子苦笑:“今日陛下已去了三四趟了,许是酒水进得多了。”

“停。”萧乾一抬手,搂着方明珏下来,“你等先回去,我陪陛下走走。”

“是。”霖铃和小德子躬身,随着銮驾先行回宫。

宫道旁最近的院子无人居住,萧乾搂着人寻了茅房。

方明珏扶着萧乾的胳膊,摇摇晃晃。萧大将军看了看,认命地低头给人解裤子,却被方明珏胡乱地拍开。

“不、不要脸……”小皇帝醉醺醺地吐着酒气。

萧乾对着嘴唧了一口,一扯裤腰带,拍了拍小皇帝的屁.股:“不错,不要脸。撒你的尿。”

方明珏向下伸手摸了摸,突然一瘪嘴,对着萧乾泪眼汪汪的,“撒……撒不出来……”

娘哟。

萧大将军心里一万只鸭子疯狂地嘎嘎叫着窜过去,抖着手跟抽羊癫疯似的摸过去,给人伺候着扶着,吹了几声口哨。

“嗯……”小皇帝闭了闭眼,舒服地嘘嘘了。

萧乾再次认命地向小皇帝势力低头,又给人穿上裤子,顺便偷看了小王爷好几眼,深觉自己不该姓萧,该姓柳,名下惠。

或许改日该找个御医看看自己憋没憋坏?

萧大将军心累地想着,搂着人出来。

方明珏脚软地靠着,勾着萧乾脖子往他背上蹭。

萧老流氓心里暗搓搓地决定以后命人在颂阳殿多备些酒,边蹲下身,让小皇帝顺利蹭上背,托着腿把人背起来,真是宠到没眼看。

“骑、骑大马……驾!驾!”

小皇帝一下子从十九浓缩成了九岁,揪着萧大将军的头发摇晃,兴致很高。

被摇得东倒西歪的萧大马冷笑。

骑大马?这算什么骑大马,早晚有天让你真正骑一回!

萧大将军被一路骑回了颂阳殿,霖铃和小德子捂着眼睛退下去,生怕看了不该看的长针眼。

萧乾给小皇帝擦了身后,换了衣裳去沐浴。

殿内昏寂,方明珏躺在床上,慢慢睁开了眼。

眼底清明,未有半分醉意。

他起身看了眼屏风后的人影,轻手轻脚地挪到床边,伸手按了按萧乾挂起来的衣物。有一块鼓鼓的,是一包粉末。

他的手僵在那儿,顿了许久,然后慢慢收回来,捂住了自己的眼睛,复又躺下。

萧乾出来,带着一身水汽拧干头发,看了眼睡着的方明珏,从衣裳里掏出纸包,走去了外间。不多时回来,熄了烛火,轻轻打开香炉盖,随手撒了一把什么,然后拨了拨,一片烟岚扑面。

他躺下,给方明珏压了压被角。

方明珏似乎被惊动了,眼睛迷迷糊糊扒开道缝,“好香……”

萧乾抬手闻了闻,中衣的袖子被熏得有股冷香。

“我放了点安神香,省得你明日头疼,”萧乾把人扒进怀里,亲了亲发顶,“睡,等上元节,带你出去逛逛。上回也未得空,上元节有灯会,稀奇玩意儿不少……”

他的声音渐渐低了,沉沉地没进耳中。

夜色静谧。

冷香幽幽萦绕,方明珏的心也渐渐寒了。

腊月二十八至上元节,无须早朝。

然而便是并无早朝,方明珏也不是个昏君的料子,仍旧日日到御书房报到,或翻阅奏折,或看些书,总之便是不肯闲着。

萧大将军与之完全相反。

整日无所事事,总觉着自己过个年胖了好几斤,便去演武场耍耍。方泽颢年后被送去了郊外北营,萧乾少了个玩乐的项目,甚觉无趣,游手好闲,终于盼着了上元节这一日。

早便说好了,上元节是要带着小皇帝混出宫的。

萧乾这日早早起了,宫内宫外打点了一日,等到夜色一降,便拉着方明珏窜了出去。

此时还算尚早,集市人不多,萧乾挑了两个面具,给自己和方明珏扣上,免得人多眼杂,被认出来总是多几分危险。

“那是何物?”

方明珏摸着脸上的面具,视线落到旁边摊位上,几个小糖人寒风料峭里立着。

“糖人,”萧乾看了眼,摸出几枚铜板,“老板,来两个。”

老板抄着棉袄袖子,笑呵呵抽了两个小糖人。方明珏一手拿一个,正犹豫吃哪个,便一不留神,被萧大将军叼走了一个。

“甜得黏牙。”萧乾三口两口嚼碎了,又十分不要脸地舔了一下另一个。

方明珏冷冷地瞥他一眼,迈开三步远,吃糖人。

萧乾咧嘴笑,脸上的猪哥面具万分贴合他猥琐的内心。

“去那边看看。”

两人一路逛着,肩贴着肩,很有些寻常夫夫游玩的意思。

凡是方明珏多看了两眼的,萧乾都一掏腰包买下来,堪称一位模范标杆级的南越好夫君。

从喧闹的集市,漫步到河岸,一趟趟飘荡的花灯从水面上静静流过。

“这些河灯会流去何处?”方明珏顺着水流望去。

周遭行人稀少,萧乾抱着满怀大包小包,道:“此处是护城河支流,应当会流入护城河,一同入江入海。听说河灯许愿,唯有到了天尽头才可实现。怎么,想放一盏?”

方明珏默默点了头。

正巧路边有个摊位,摆满了各式花灯,萧乾走过去挑了一盏,又要了毛笔。

方明珏托着灯,提笔写了一句,萧乾探头要看,却被避开。

萧乾摸了摸鼻子,“去桥上放。”

“人太多,”方明珏望了眼,看向灯火寂然的另一头,“去那边,无人,清静些。”

放个灯而已,萧乾自是并无异议。

两人沿着岸边下来,满身光影退去,笼着一身漆黑,下到两个台阶,与水面齐平。

“小心些。”萧乾伸手去扶方明珏。

方明珏摆手,托着灯,弯腰将其送进水里。水波一荡,便滴溜溜转着,渐渐远了。

萧乾目力极佳,只一眼,便瞧见那灯面上两行小楷——

惟愿终夜长开眼,报答平生未展眉。

这两句诗含进嘴里嚼了两番,无甚文思的萧大将军也未曾嚼出什么来,只是莫名地,品出一丝极深的恸然,令人惶惶,似真还伪。

方明珏回身,踏上台阶道:“时辰不早了,明日还要上早……”

话音猛地掐断在咽喉。

“啊!”

漆黑之中,方明珏脚下突然踏空,身形不稳,直接向后栽去。

“小心!”萧乾大惊,伸手去抓,却到底慢了一步。

“哗啦!”

水花溅起。

方明珏落入水中,萧乾脸色一变,满怀的东西一扔,直接跳进了水里。

凛冬河水刺骨,萧乾冻得牙直打颤,在水里胡乱地摆动着,一伸手,抓住了方明珏的胳膊。

方明珏落水离得岸边不远,萧乾水性不佳,全靠勉强支撑,拖着人往岸上去。

这时,不远处漆黑的桥洞里却忽然出来一只小船。

船头站着两人,一人拿着竹竿一捅,顿时将水流搅乱了。萧乾手上失了准,往下陷去,黑暗中只得举着手将方明珏往上托。

手上一轻。

远处灯火忽然煌煌地映来,萧乾隔着流荡的水波看见船上的两人将方明珏救了上去,将人裹进厚重的大氅里。

方明珏并未昏迷,清醒地站在船头,望下来。

他的发丝和脸颊仍滴着水,眼睫被水珠压得黑沉沉一片,眸色难辨。他就那么冷冷地站着,两人恭敬地垂首立在他身后,一人一撑船,便远了。

方明珏唇色苍白:“肖棋不会水。”

“主子,此事……不妥。”那人吞吞吐吐,心中却骇然至极。

倒非是此举如何残忍狠辣,不可容忍。只是如若事成,漏洞百出,可谓多年经营毁于一旦。皇上如此一位心机深沉之人,怎会这般行事?

方明珏听出了言外之意,像被惊醒般,面上蓦然闪过一丝惊恐,猛地急声道:“快!救人!救人!”

小船忙返回,一人跳下水,不多时上来了,“主、主子,人没了!”

方明珏脚下一颤,差点再次栽进水中,嘴唇哆嗦了几下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
喉头滚了几番,正要开口,却见旁边下属惊惧地望着他,他一抬手,摸了满脸的水渍。

方明珏一怔,却忽见那浮上来的人猛地又沉了下去,还未及反应,身边的人也大叫一声,栽进了水里。

方明珏心中一凛,往后一退,便感到船身一震,一条湿冷至极的手臂绕过来,手掌捂住了他的双眼,仿若水鬼一般缠上来。

方明珏僵直的脊背却莫名地软了,像被勾了魂似的,顺从地向后靠去。

萧乾摸了一手水,盯着方明珏看了眼,松开手。

方明珏手指颤抖着将大氅脱下来,往他身上盖,被萧乾推开,一脚踹开船舱的门,钻了进去。

方明珏赶紧跟进去,见萧乾坐在一旁脱了衣裳拧水。

他把大氅放到一边,从旁边摸出小火炉来,火折子打了几下,点着了。

一股暖意慢慢散开。

他隔着火光看见对面萧乾的脸,被冻得青白,下颔紧绷,唇抿着,冷峻得骇人。方明珏坐过去,将他脱下的衣裳烘起来。

萧乾看他一眼,没阻止。

衣裳烘着,那落水的两人也上来了,被方明珏一个眼色使出去撑船。

一路静默无话,气氛诡异。

直至三更时分,两人才一身湿漉漉寒潮,回了宫。萧乾若无其事,在方明珏沐浴时还让小德子端了姜茶热汤,在外间候着。

方明珏喝了,又被喊来的御医把了脉,确信无事,萧乾才放人走了,自去沐浴。

颂阳殿内一如既往,霖铃与小德子却觉出几分不对,单是两人这般狼狈而归,便是有事。只是宫人到底无从置喙,只能早早退下。

萧乾泡了热水出来,见方明珏坐在床边,脸色苍白地抬眼望着他。

他冰冷的表情终于变了,唇角弯出点笑意来。

在那双漆黑的眼再度亮起来时走过去,俯身吻了下那两片透着些许青白的唇,开了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