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小区的时候,烈日正盛。
燕也然昨天就买了火车票,现在直接往车站去。
他本来习惯性想坐公交,但是又突然停下脚步,站在路口,开始打车。
好像没有节俭的理由。
活得那么斤斤计较,也没见日子好过到哪里去。都这时候了,掰着手指头算也没几天活头,还省着几十块钱做什么。
坐上去车那一瞬间,空调给他降了温,燕也然脑子才得以短暂地清醒下来。
时隔多年,他终于要去找燕家人。
逃避,假装忘记,一直以来很努力地往前看,但他还是走得不远。
兜兜转转又绕回来,还是要面对旧日恩怨。
但燕也然竟然松了一口气。
一个不开心的人,每天要作出开心的样子,长达数年。燕也然也会累。
他当年背井离乡,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还击,他留在那座城市,只会不断反复地感受着痛苦。被逼无奈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离开。
现在燕也然意识到,他放过别人,但生活从来不放过他。
燕家不仅十年前要毁了他,十年后风平浪静了,还死性不改,仍要在江弃面前诽谤他,抹杀他曾经所受过的苦。
一点道理都不讲,往死里欺负他。
可恨是江弃也欺负他。
嘴上说着不信,说着听他解释,眼神却毫无波澜。
江弃设想他十年前做了对不起他的事——这没有办法,那时候他们错过得太多。
江弃设想他是个欺诈犯——虽然这也是没有办法,燕也然的案底明明白白摆在那儿。
即便如此,江弃还是表现出了宽容。
他不在意燕也然是不是真的坏,他问清楚那十年,只是想要弥补他缺失的部分。
燕也然很怕江弃的眼神。
平静的,温柔的,和煦却捉摸不定的眼神。
每一次对视,江弃仿佛在对他说:只要你是燕也然,我就对你负责。
对江弃而言,爱好像是在责任后面的事。
但燕也然吃这么多苦,又不是为了让江弃负责任。
他希望两个人能在一起只是因为,爱已经到了那个份上。
可从和江弃重逢至今,燕也然一直没有办法放松下来。
他在公司看到江弃的第一眼就紧张。
从网络上得知江弃辉煌又精彩的那几年时,他更加紧张。
在酒吧遇到江弃后被误解。和江弃相处时不自觉地伪装出过去的乖巧……这一切都是因为燕也然无法确定江弃能在十年的分离后,还爱他。
他们之间差得那么远,远到,燕也然根本不相信江弃有爱他的可能。
有那么一刻,燕也然回忆起十八岁的江弃。
好像在那时候,江弃就明明白白地把这个道理说给他听过——
“我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废物,我和这座城市的流浪汉一样住在管辖区外的贫民窟,人生毫无前途。毕业以后,你就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,而我能找的工作是给人当打手。我可能今天出门就打死人或者被人打死,明天就关进监狱里。你说爱我,爱我什么?爱我在你面前抬不起头的样子?”
“燕也然,你这样的小少爷,什么都不缺,恋爱只是一种消遣,你大可以找别人。我不行。我们之间差了多少你明白吗?你知道自己的冲动能坚持到哪一天吗?你从出生就站在我永远到不了的地方,而我连抬头看你都费劲。”
“你只要稍稍低头就敢说爱我,可我想要去够到你的这份爱,就得拼了命。”
那时候燕也然一腔热血,什么都听不进去。
他觉得有爱就好了。
使劲爱,用尽全力爱,就不信爱不到那个人。
江弃讲的一切对他而言是不成立的。
十八岁的燕也然雄心壮志,告诉他:“我们在一起以后,什么都会变好的,你可以继续读书,再读一年高三!我可以给你补课,然后我们一起上大学!以后我帮你找工作,不要你去危险的地方,我什么都不怕,因为我相信你以后会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,我相信日子会变好的,我们的前途一片光明!”
他还记得他说完这些话的时候,江弃的表情很古怪。
那是一种糅杂着无奈和自嘲的苦笑。
那时候的江弃很清楚,燕也然的真诚在现实面前没有任何意义。
江弃就算重读一年高三,也不可能考上和燕也然一样的大学。
江弃找不到更好的工作,在那个时候他只能做做苦力。而燕也然身上的一件衣服,江弃就算打工一年都挣不回来。
但燕也然不懂。因为他没有经历过江弃的人生。
燕也然多么真挚地说:我什么都不怕,我们的前途一片光明。
可江弃还是逃了很久。
当毕业那天,燕也然终于靠着自己的死皮赖脸,求来了一个拥抱的时候,江弃也抱得很小心。
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刻,燕也然只顾着高兴,他没有发现江弃沉默的温柔下,潜藏着巨大的压力和决心。
十年以后的今天,燕也然才终于有些明白了,江弃那时候不敢爱他,好像现在他不敢留在江弃身边一样。
燕也然想,他们当初能磕磕绊绊在一起,是因为他够脸皮厚,够奋不顾身。就算他和江弃的距离再远,他也能朝江弃狂奔,把一切都交托出去。
但江弃可能做不到。
所以他坚持不下去了。
燕也然把账算得分明。
论罪的源头,还是燕家。
没有燕家,他和江弃不会有十年的裂隙。他们一起从年少青涩,到长大成人。前途真的一片光明。
所以都怪燕家。
就在这时,手机忽然响了。
燕也然怔了一下,下意识以为是江弃。不敢看。
消息声只响了一下。
燕也然蹙眉。
他知道,如果是江弃,就会一直打电话,会一直发消息。
不听见他的声音,江弃是不会罢休的。
燕也然拿起手机看了一眼。
他发现界面躺着一条照片信息,来自未知联系人。
打开图片以后,燕也然愣了一下。
照片上面有清晰可见的两个人——他和江弃。
是好久之前他们在半山露台看星星,江弃吻他。
下面跟着一排字:在老子面前装清高,回过头去爬老板的床,挺牛逼啊?你说我把照片发出去,完蛋的是江总还是你?
和燕也然有仇的人不多,针对性这么强的,几乎只有一个人。
燕也然看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慌张或害怕,而是觉得可笑。
原来他和江弃谈恋爱,是会被人拍下来当作威胁的吗?
原来他的存在竟然是江弃的一个把柄吗?
倒也没错。
他离开江弃以后,江弃要去过更坦荡的人生,那他这样的存在——一个有案底的前任,一个方方面面都与江弃不配的爱人——可不就是成了一段黑历史?
但燕也然还是没有理会。
他假装没看见,删了信息,拉黑号码,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。
现在重要的是去燕家。
偏偏那个人不肯放手,竟然还专门找了别的电话,给燕也然打了过来。
一通挂断,另一通又来。
燕也然终于不堪其扰,接了起来。
冯源开口第一句便是:“贱。货,我看你最近过得很潇洒啊?老板的床确实要比别人的睡着舒服是吧?”
“……”燕也然无声叹气,他对于这种骂词毫无情绪波澜,只淡淡问,“冯源,你找人到我住的地方泼红漆贴封条,又去我兼职的地方闹事污蔑我偷窃,拿我案底的事威胁我,这些我都不追究,也主动向公司撤销了检举信,这还不够你解气?怎么,你是因为从公司离职后实在活不下去了,只能在我身上找成就感了吗?”
他说着,同时也在推测着冯源这通电话的原由。
之前性骚扰的事情,之所以没有后续,就是因为冯源耍了些无赖手段,找那种小混混,每天在燕也然出租外外面蹲点。
也不真的动手,但就是吓唬他,骚扰他。
后来邻居投诉,房东看到门外被泼了红漆,顿时火冒三丈,找燕也然要了赔偿金把人赶走了。
老破小没有监控,所以没有证据告他们。
冯源是那种在地方上颇混了些年头的人,他在做市场前,是跟着那些借贷公司跑业务,因为个人能力很强,后来辗转了好些公司,黑的变成白的,靠了些关系进了江弃公司。
燕也然讨厌和无赖纠缠,也知道冯源这种家伙,惹上了是个麻烦,就主动放弃了追究冯源。
可小人是不懂适可而止的。
冯源后来还联系过他很多次,话里话外就是恐吓威胁,但燕也然不理他,而且又搬了家,所以冯源没有机会找上门,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。
哪里知道,如今冯源又兴风作浪。
而且还拍到了他和江弃。
但照片不是最近的,说明冯源起初只是拍照留存,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要挟他,留到了今天。
现在发过来,势必就是有什么想法。
听到燕也然的话以后,冯源登时拔高音量,叫嚣道:“我劝你说话别这么硬气。燕也然,你搞清楚,现在我只需要告诉江弃,他睡的是个诈骗犯,早几年还在俱乐部里卖,他马上就会把你踹下床去——”
燕也然打断,只问:“所以呢,你纠缠不休,到底想要什么。”
“五百万,马上打给我。”冯源不跟他客气,直截了当。
燕也然说:“我没有。”
冯源在那头沉默了许久,忽然压低嗓子道:“燕也然,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?你觉得就算没有江弃,你还能去爬别人的床是吗?那我提醒你,不可能了。江弃最近在跑国外的一个项目,他的合作伙伴,是联盟新政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”
“我手机要没电了,抓紧时间吧。”如果冯源只是想要纠缠燕也然,他不怕。
“看来你还是没明白啊……”冯源一看他这满不在乎的样子,咬牙切齿道,“江弃这个人身上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,立刻就会牵连整个公司。他这么多年经营得很好,从没有暴露任何绯闻黑料,如果这时候爆出他包养的小情儿是个诈骗犯,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会立刻一落千丈,那时候影响到的可不只是公司股价——一个企业如果得罪了联盟政府,会有好果子吃吗?如果你害江弃失去这个项目,你猜他会不会弄死你。”
燕也然没有很快回答,但慢慢坐起了身子。
“其实你拿不出五百万也不怪你,只能说江总太小气。要不这样,你也陪我睡一睡,算是你弥补一下我之前被公司辞退的事。”
燕也然神色淡淡的,他看着窗外飞驰倒退的街景,忽然说:“我们的事情已经结束了,你为什么还要纠缠不休呢?”
“哈?我可是从五百强公司被赶出来,现在只能tā • mā • de回去放贷了,这事儿老子觉得没完那就没完,可不是你说了算。”
听他倒打一耙,燕也然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,他先是让司机靠边停车,然后慢条斯理地跟冯源说:“既然你觉得没完,我们今天就来解决吧。给我个地址。”
燕也然觉得很累。
他只是想要去解决一件事,结果就有另一件事来绊住脚。
总是这样。
他的人生是无数倒霉的分叉的集合。
所以现在他要一根一根剪掉它们。
见到冯源的时候,这人还在笑。
眉眼间一副势在必得的狂妄。
燕也然还没坐下,冯源就已经开了口,说:“江弃操过你几回啊?按次数收费还是按天?”
燕也然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,缓缓坐下。
冯源在对面翘着二郎腿,没有了在公司里装出来的人模人样,他打量着燕也然,眼中带着黏腻的意味:“啧,我最初发现你身上背着案子的时候,还死活想不明白,明明都是个烂货,怎么就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呢?”
“现在我倒想通了,你早就盯准了江弃吧?眼界这么高,我确实不该冲你出手,搞得最后咱们都没了工作,多可惜啊。”
燕也然没有回应他,慢慢悠悠端起水杯喝了一口,然后问:“所以说,冯源,你当初在公司性骚扰我的时候,是觉得我一定会回应你吗?你后来在包间里灌我酒,对我动手动脚,也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一定能成功?”
“但凡是个聪明人,都懂得起。”冯源冲他冷笑,“你不过就是假装清高嘛,现在又来讲这些,搞得好像你自己多干净似的。”
“冯源,我最后问一句,你怎么才能放过我。”
“放过你?”冯源说,“那还不简单,你找江弃要点钱,再陪我睡一觉。我这个人宽宏大量,我保证不把你们的事儿爆出去。”
冯源跃跃欲试,站起身来,边说边要往燕也然身上靠。
燕也然很轻地“啧”了一声,下一刻,他一脚踹在了冯源的下面。
整个包间响彻冯源的痛呼。
“你这个人怎么不长记性。”燕也然站着看他,说,“被打一次不够,还来。”
上一次燕也然也揍他,但揍完就惹了一身麻烦。
这次他要解决地彻底一点。
于是他摸出手机,录音已经录到了十分钟。他说:“冯源,我已经把你说的话录下来了,这次我会带着证据去报警的。”
燕也然说着,便把手机放回包里。
他想,这样应该就能掣肘冯源。
谁知冯源捂着裤。裆,竟然桀桀大笑起来,那声音听着倒有些恐怖:“燕也然,你真以为有了这个录音就能怎么着?你是个前科犯,你说的话在警察那儿是要打折扣的。而且录音又怎么了,我刚才说什么了吗?”
燕也然顿了顿,仔细回忆了一下冯源说的话,他虽然不是很懂法律,但是刚才冯源的话应该是承认了自己性骚扰的事才对……
就在他出神的那片刻,冯源忽然扑过来,将他按倒。
燕也然一惊,下意识地和冯源扭打起来。
冯源怒笑着:“cāo • nǐ妈的燕也然,你敢阴我。”说着便抢走了燕也然的手机。
桌上的杯子被撞倒在地,碎成几片。
燕也然一咬牙,想站起来,还未来得及跑,冯源忽然压了上来,骂道:“想跑啊?老子今天就在这儿办了你!”
燕也然趴在沙发上,半边身子悬空,冯源就在身后蠢蠢欲动。
那一刻,燕也然只感到厌烦。
厌烦身后的冯源,也厌烦在这种事情上无能为力的他自己。
于是他捡起地上的碎片,猛地反手一刺,不偏不倚扎进冯源腰上。
燕也然的力气不大,但还是很快见了血。
冯源吃了痛,赶紧退开,捂着汩汩流血的伤,吓得不轻。
燕也然趁机夺过手机,跑到门口。
冯源没有追,他也不知到底是伤到要害,还是只是吓到,瘫坐在地上说:“燕也然……你、你找死……你他妈是个前科犯,你身上背着案子,你这辈子不小心做人,还敢,敢动手,蓄意shā • rén!你判刑都得从重处理!”
燕也然脸色惨白地看了他一眼,却没有停留,转身打开门跑掉。
“操……”
冯源被留在包间,人都傻掉了。
其实伤真的不重,但玻璃刺进皮肉,那感觉实在瘆人。
两分钟后,他爬起来,去摸手机。
奇怪的事,包间里闹了这么大动静,服务员没一个过来询问。什么服务,垃圾!
冯源一边气得哆嗦,一边捂着腰帮自己打120。
“我已经帮你打了。”
忽然,有人的说话声传来。
下一刻,包间的门咔哒关上。
冯源一惊,抬头看去,头皮登时发麻——
“江、江总?!”
江弃淡淡扫了他的伤一眼,没有理会,径直走了过去。
冯源张了张嘴,半天没说出话,江弃就伸出手来,说:“我帮你?”
冯源也不知道江弃要帮他什么,但江弃身上带着常人无法抵抗的威压,他只能怔怔松开手。
随即,剧烈的刺痛从伤口传来。
江弃把那片玻璃狠狠按进他的肉里。
“啊啊啊啊——”
冯源痛得满头大汗,江弃却摇了摇头,说:“别急。”
紧接着,江弃把一拳揍在冯源的脸上,然而接二连三,在他的身上到处留下伤。
冯源几乎痛到失声,他觉得江弃像是要杀了他一样。
“救命……救……不要打了,不要打了!”
看到冯源已经差不多翻了白眼,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,江弃收了手。
“救护车已经替你叫好了。”江弃说着,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名片,放到冯源的衣服口袋里,拍拍他鼻青脸肿的地方,说,
“这是我的律师,没死的话,记得联系他。”
——你是个前科犯。
——你身上背着案子,一辈子都得小心做人。
燕也然站在太阳下,却觉得冷汗涔涔。
冯源的话一直绕在他耳边,他觉得胃里有一阵抽搐。
为什么这样的混蛋也可以拿那些事来羞辱他,要挟他?
为什么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错,但最后确实他来背这种罪名?
这么多年了,燕也然顶着本来就不属于他的案底,举步维艰地努力活着,却还是反反复复被迫受着罪。
老天是不是不会奖励好人,也不会惩罚坏人。只会欺负他这样一避再避的可怜鬼?
燕也然看了眼时间,距离出发还有很长时间。
他这次打了车,目的地不是火车站,而是另一个地方。
一个他避了很多年的地方。
既然他想躲都躲不掉,那今天就干脆一次面对个彻底。
……
X城的城郊并没有那么荒芜,当初那个俱乐部就开在这里,但后来这里开始随着城市的发展而变化,从非管辖区变成了热闹繁华的开发区。
联盟政府的新政也从前几年开始越来越完善。
地下俱乐部开不下去了,摇身一变,成了个酒店。
燕也然站在楼下,忽然觉得凉风阵阵。
他当初就是在这里被骗,也是在这里被警察抓走。
这些年,燕也然不是没想过离开,他中途去过其它城市,但没办法,只有X城的医生当年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治疗方案,他兜兜转转还是留在这里。
燕也然尝过了这些权势的厉害,没有想过有一天,还会回来,妄想为自己找回公道。
他带着一种英勇就义的古怪心情,认为所有事情最好都在今天结束。
他十年的行差踏错,害他最苦的,除了燕家,就是这个俱乐部里那些将他污蔑送入监狱的所谓地头蛇。
很多年前,联盟新政的各种制度尚不完善,因此燕也然报警也无济于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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